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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高祖

自曹魏以迄于宋,皆名为禅而篡者也。盖尝论之,本以征诛取天下,狃于习而假迹于篡者,唐高祖也,其名逆,其情未诈,君子恶其名而已。以雄桀之才起而图功,其图功也,以觊得天下为心,功既立而遂攘之,曹魏、刘宋也,而刘宋之功伟于曹魏矣。受推诚托孤之命,遂启逆心,非不立功,而功不在天下,以威福动人而因窃者,司马氏也。无固获之心,天下乱而无纪,一旦起而攘之者,宋太祖也。无功于天下,天下已乱,见为可夺而夺之者,梁武帝也。既无功矣,蓄奸谋以从人于弑逆,因而夺之者,萧齐也。本贼也,而名为禅者,朱梁也。

若夫陈氏之篡梁,功劣于曹、刘,而抑有功焉。天下之乱已极,可攘而攘之,亦无固获之心,如是,则不足以颉颃于刘宋,而优于赵宋,有讨平侯景之义;愈于曹、马者,无素蓄之奸;贤于梁武者,无犯顺之兵也。是故其为君也虽微,而其罪亦轻矣。却渊明而复辟于敬帝,非果念武帝之子孙而固立之,然当其时,江左之不能自立甚矣,萧詧称藩于宇文,以杀叔父而保一隅,以号为君,渊明称藩于高氏,以蔑君之遗孙,而拥虚号以为君,皆非君也。宇文,高氏守藩之臣也,使渊明得立,则举江东以属服于高洋,尤惨也。陈高非忠于萧氏,而保中国之遗民,延数十年以待隋之一统,则功亦伟矣哉!

夫陈高始起岭表之日,逮乎入讨侯景之初,固知其未有妄干天位之志也,萧氏子孙自相戕贼,天下莫适为主,而后思攘之,其罪既轻,虽无赫赫之功,而功亦不可泯,视隋之居中狐媚以夺宇文氏者远矣。若夫君子之有恕于隋者,则以中国代夷狄,得之不以其道,而终不可名为篡也。此陈、隋之后,天下所以定也。惜乎唐之不正名为诛弑父虐民之独夫,而托之乎禅,以自居乎篡也。

君子之善善也,豪毛必取,唯其豪毛之果善也。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实无,非恶役于其名而取之,则受罔于非其道,为愚而已矣。

陈氏篡梁,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陈,赫然讨贼之义举也。自君子论之,子之篡燕,齐宣王兴师伐之,而孟子曰:“以燕伐燕。”若琳者,岂但以陈伐陈哉?琳起兵以救元帝于江陵,正也。萧詧导宇文氏以戕元帝,而毁其宗社,詧者,琳之仇雠也;而詧不能独成其恶,元帝死于宇文氏之刃,则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者也。侯平不受琳之指麾,琳遂奉表于高洋,去华即夷,恶已大矣,犹曰高氏非吾雠也;以妻子陷入于关中,复奉表称臣而西向,身为盟主,二三其德,荏苒妻子之私爱,北面稽颡于杀吾君、亡吾国之索虏鲜卑;斯人也,陈主所蠭虿视之,不以为人类者也,而何能奉词以讨陈邪?萧詧,琳之雠也,敬帝非琳之雠也,元帝死亡,敬帝以武帝之孙元帝之幼子立于建业,琳既两奉表于二虏,复称臣于敬帝,以縻系于梁,梁征之为司空而不至,何为者也?使琳果有匡复之心,则身既为上流之盟主,应司空之召,人奉敬帝,折陈氏之邪心,夫岂不能?既怀贰心,亲高齐而忘故国,及陈之篡,乃窃讨贼之名,以与陈氏争,倚高氏之援,求萧庄以借为主,一人之身,倏彼倏此,廉耻荡然,而尚可许为讨贼之师乎?幸与陈氏胜矣,陈而败也,高洋乘乱而取江东,琳不能禁,固琳之所不恤也。假令萧庄得入建业而君梁,琳因起而夺之,势所必然,抑琳志之固然者也。无恒之小人,旦夕莫测,而许之以讨贼之义乎?即后事而观之,陈遣谢哲往说,而琳又还湘州,陈高祖殂,复背约而奉萧庄屯湓城以称帝,大败于侯瑱,而奔齐之志决矣,此琳始终变诈之情形也。故曰非但以陈伐陈也。

呜呼!人至于无恒而极矣,无恒者,于善无恒也,于恶亦无恒也;于恶无恒,而有时乎善,其果善与,犹不可据也,况乎其徒以名邪?为君也忠而死,为父也孝而死,非为君父而忠孝也,吾臣吾子不忍自废者也,岂忍以忠臣孝子为可猎取之浮名乎?失身于异类,则已无身矣,无身而君谁之君,父谁之父,遑及忠孝哉!且若琳者,则又失身于异类而亦无据也,倏而禽,倏而人,妖魅而”矣。今有妖魅于此,衣冠粉泽,而遂乐推之以为人,非至愚者不然。然则假琳以梁臣之名,而嘉予其伐陈之义,又何以异于是?人之别于禽兽,恒而已矣。君子之观人,絜其初终以定其贞邪,持论之恒也;乍然见其袭义之虚声而矜异之,待其恶已败露而又贬之,亦持论之无恒者也;无恒则其违琳也不远矣。善善而无一定之衡,可不鉴与!

被征不屈,名为征士,名均也,而实有辨。守君臣之义,远篡逆之党,非无当世之心,而洁己以自靖者,管宁陶潜是也。矫厉亢爽,耻为物下,道非可隐,而自旌其志,严光、周党是也。閒适自安,萧清自喜,知不足以经世,而怡然委顺,林逋、魏野之类是也。处有余之地,可以优游,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,则韦、种放是也。考其行,论其世,察其志,辨其方,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。

琼者,孝宽之兄,放者,世衡、师道之族也,故二子者尤相肖。其家,赫然著显名、居厚实于天下,而己得以高卧,邀人主之尊奖,则亦何求于一命之荣哉?二子者尤相肖也,此为逍遥公、豹林处士而已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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