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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顽童的秘密

说啥三个女人一台戏,世道全变了,三个老汉一台戏了。

老顽童的秘密

啥女人老汉的?
徐长福进厨房,吴秀花说:你往窗外看。徐长福看了说:院子里有啥呢,两棵桂花树,一个花圃,月季花开了?吴秀花说:往围墙那儿看,白果树底下。

砖围墙里,歇满绿蝴蝶似嫩叶的白果树下,簇拥三颗银白的头。王老汉,刘老汉、张老汉仨人,坐小凳上谝闲传,差点头碰头,这一个人站起来,那两个也不坐了,都站起来,指手划脚的。徐长福眼羡地说:真格的,比演戏还热闹呢。听他在房门后换鞋,吴秀花撵出厨房,挺着猕猴桃似的胖脸问:我再做个汤,就吃饭呀,你出去干啥?徐长福头也不回说:我去接豆豆。吴秀花绞手抚着围裙说:你看我这脑筋,咋把大事忘了,你快去快回,把豆豆接回来,咱就吃晚饭。

徐长福出房门,下楼梯,一会儿,出现在楼道口,沙哑地吼唱起了秦腔:白人白马白旗号,银弓玉箭白翎毛,文官臣头戴三尺孝,武将官身穿白战袍……

白果树下,仨老汉谝得正欢。王老汉点着白发说:我一不抽黑卷烟,二不喝白干酒,既不咳嗽吐痰,也不心慌气短。刘老汉撇嘴说:烟酒算啥嘛,品茶当茶中仙,那才有滋味呢,浑身通泰舒畅,忘了姓啥呢。张老汉嘲笑说:得是你的汉娃子,又捎来好茶叶了,曲里拐弯谝开了?刘老汉一本正经说:不是我谝呢,上回捎的茶,还没喝完呢,又捎来一筒,一斤装的,你猜是啥茶,特级铁观音。张老汉抹着白胡茬道:你看咋个象,顺我话来了,一时不开谝,喉咙就发痒。王老汉说:啥叫谝客,清畅了吧。刘老汉忽然指向楼道说:我算啥谝客,谁也甭谝了,快看谁来了?两老汉一看、又一看,一个说:成老顽童了,唱喝白道的。一个说:徐哥有嗓子,爱唱秦腔么。刘老汉诡秘地说:你俩甭急,听,听他唱的啥?秦腔么。刘老汉说:秦腔啥段子?两老汉一呆,一起笑起来。刘老汉也笑了。仨人嘿嘿哈哈荷荷,放纵地笑作一团儿。

这活宝,唱的是祭灵。

早先住大杂院,三家就贴邻。说是大杂院,杂七乱八的杂物,挤没了院子。天天天没亮,仨人出院子,缓缓逛街巷,悠悠步出城,爱在城郊菜地,呼吸新鲜气息。乘兴上河堤,面对江水说笑。都是普通工人,又都文墨不深,没去抒发大江东去的豪情,说笑的,是家常琐事,不乏即兴创作的其中某位在儿媳面前的轻薄言行。谁也不承认,却互相揭发。狂笑晨游回来,家里上班的上学的还没起床,各自洒扫庭院,以至目送上班的骑自行车上学背书包的出大院,才招呼着披朝霞去菜市场,分头货比货,跟人讨价还价。一同回家路上,彼此盯着对方的网兜,交流的是行情和市价,议论各自采购的优劣,抒发对日子的见解。大杂院拆迁了,又同住一个小区,乔迁后很长一段日子,见了面爱以王主任、刘厂长、张经理戏谑相称。徐家搬来了,得知长脸男主人真的当过官,才不乱叫了。小区布有树木花圃,蓝天大多了,院坝也宽敞,院内活动便多了。除了清晨当院散步转圈儿,上午摸两圈麻将,下午得空儿,就是扎堆谝闲。日久见高低,能谝的还是姓徐的。他在地质队当过头,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加之随和风趣,那称呼也从徐队长,变为老徐,成了徐哥。

徐哥一头扎来,说:我家老婆子,说你们呢。见大家不解,又笑说:说你们三个是女人,比女人还热闹。哄笑声中,王老汉说:哪比得上你,七十多不显老,一身硬骨头,像个小伙子。这话我爱听,说他胖,他就喘开了,让坐他不坐,也站着说,不是吹的,想当年,抗美援朝扛着枪,雄纠纠气昂昂迈过鸭绿江,飞机大炮把我的骨头炸不烂;困难时期吃过糠,把我的骨头饿不垮;浩劫中挂牌挨批斗,把我的骨头折不断……徐哥结婚迟得娃晚,孙子才上幼儿园,早晚得接送,失去了不少扎堆谝闲的欢乐,一抓住机会,就沙哑着嗓子叱咤风云,古今中外扯了一大圈,又回归到硬骨头的话题上,说:你们说,我的骨头硬不……噢,噢,冷不防,耳朵被揪住了。

他老伴说:我看你的骨头硬不硬?揪着那只耳朵,转开了圈圈。

不、不,硬、硬、硬。

叫你接孙子,你却谝开了,我叫你谝。

你快松开手,我这就去接。

今儿当面说清楚,你把事当事不当事?

当、当、事,谁说,不当事!

吴秀花松了手,她不松手不行,老汉龇牙裂嘴的样子,把她逗笑了,强忍住才没笑出来。

徐哥挣脱了老伴,摸着那只耳朵,向小区大门口走,他老伴盯他一眼,拧身移碎步,往楼道走去。徐哥眼一斜,看老半进楼道了,站大门里扭过头,对仨位偷笑的伙伴冷笑,伸出一根手指头,点着被揪的耳朵说:

这上面有软肋呢,可揪不得,不信回去叫揪揪看,那滋味可不好受,疼得很呢!

王老汉老伴六年前撒手走了,守着个空巢。他却不在乎,用挑逗的口吻问:比朝鲜战场上的飞机大炮咋个象?大虾米似的高个儿刘老汉说:比吃糠咽菜的滋味呢?张老汉也挺着胖腰身问:比浩劫中挂牌挨批斗的滋味好受吧?说话间,仨老汉摇头的摇头,拱腰身的拱腰身,仰脸的仰脸,哄然大笑不已。徐长福挺着脸,故作不屑地说:

信不信由你,耳朵上真有软肋呢!


站在幼儿园门口的豆豆,老远看见了爷爷,扬起手中的红纸花锐声说:爷爷,看,我得了一朵小红花。一声甜甜的爷爷,迅即让徐长福的长脸上溢出笑,他弯腰惊喜地说:哟,豆豆真的得了一朵小红花,直起腰向女老师点了头,拉着豆豆往回走。路上,豆豆说:爷爷,给我讲个故事。徐长福一时却不知讲啥,边走边信口说:从前,有一座山,山上有一座庙,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……豆豆不听,也不走了,拉着爷爷往商店扯,要爷爷给他买巧克力。答说家里有巧克力呢,豆豆又要买果冻。想起老伴说的,不许再给孙子买果冻吃,徐长福偏拉豆豆进商店,指着门里的果冻柜台说:爷爷给你买。豆豆取了两盒,跟爷爷出商店,边走边吃着。没走几步,又不走了,说:累死了,叫爷爷背。弯腰背了他,豆豆边吃果冻边说:

爷爷,你有没有马跑得快?

爷爷比马跑得快!说着一路小跑。

进了小区,一妇女看到背着跑的爷孙俩,笑道:徐伯,你背着孙子跑,也不腰疼?

我的腰不疼,徐长福说着,斜睨白果树下,老伙伴没影儿了,放下豆豆,不无失望地喘着气,让豆豆自己走。

慢条斯理地上楼进家门,豆豆尖声说:奶奶,看,果冻。吴秀花猕猴桃似漾满笑纹的脸上,变了色抱怨说:又吃零食了,小心拉肚子。豆豆说:爷爷给我买的。吴秀花的抱怨,转向了换拖鞋的老伴:你又给他买,说了的,不许给娃买那吃。徐长福拖鞋也不换了,转身铁青着长脸说:我爱买!

吴秀花说:你耍得啥凶呢?

谁耍凶了?

你……看他火冒三丈,断定嫌她当外人揪耳朵,扫了他的面子,吴秀花背过脸忍住笑,问豆豆在幼儿园吃的啥,要给他喂饭,让他去洗了手。斜眼看徐长福,穿着皮鞋在地板上踩出脚印,不去餐厅却往卧室走,问:饭也不吃了,你要干啥呢?

豆豆说:我在幼儿园吃饭了,我不饿。

吴秀花任豆豆摁调控板去看动画片,进了卧室。见徐长福一头歪在床上,好言相劝道:

你赶紧起来,把饭吃了吧。

见他不理睬,她又劝道:

一会儿饭菜放凉了,又得热二道!

他扭过脸说:

你吵吵闹闹的,有完没完!

她不悦地说:

谁吵吵闹闹了,叫你吃饭呢,又不是逼你上刑场!

突然,他从床上一跃而起,嘴里说着:去去去,伸手推老伴,关了房门。

打趔趄被推出卧室,吴秀花打着嗝,赌气换了鞋,对孙子说:

豆豆,奶奶领你出去耍。

豆豆说:我要去商场坐小汽车。

走,把电视关了,奶奶领你去坐小汽车。

听到防盗门的响声,徐长福歪床上,又起来了,出卧室去厨房,隔窗往院子里一看,老伴领豆豆出了楼道,和院里人打招呼,又说又笑地出小区。坐客厅乱按频道,电视看不进去,在屋里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忐忑不安中,又进卧室,歪在床上。迷迷糊糊中,想起年轻时在巴山探矿,一天刚吃了晚饭,出帐蓬泼洗碗水,看到杨家寨的吴秀花远远地站着。

时逢盛春,她婷婷地站着,乌黑的辫子,汪汪的大眼睛,恰似一朵盛开的山花。这一次,没问他整天拿个探矿锤敲石头干啥,却说北岭上,有一种黑石头,一块比一块沉。原来是报矿,和她去北山,果然找到了铁矿石。喜得禁不住,抱住她亲嘴,她先不愿意,后来任他亲,又紧紧抱住亲他。想得心里突突跳着,靠被子仰躺了,过电影似浮现和她热恋、结婚、进城一块生活,一幅幅激动人心的画面,一个个终生难忘的镜头。姑娘、姑娘,姑且在娘家,迟早要出嫁。她不唯相貌好,爱说又爱笑,多么的天真活泼呀。婆娘、婆娘,时而在婆家,时而回娘家。贤惠地侍奉两边的老人,给徐家生了一儿一女,这个婆娘,多么的称心呀。老婆、老婆,老守在婆家

。眨眼几十年,父母去世了,儿女成人了,她厮守的家,就是他徐长福。一个个秋冬春夏,一天天吃、喝、拉、撒,少年夫妻老来伴,这个伴儿,温顺得像只老猫。秀脸成了猕猴桃,活脱一个善菩萨。可万万没想到,她竟当着外人的面,揪他的耳朵呢,一点脸面都不留,长此下去,不知还要咋样羞辱他呢。这死老婆子,得治治她。可又咋治呢?去吵,去闹?没意思。跟她讲理,又不是啥大事,有啥理好讲?当她发了一回人来疯,就当作了个梦,不理会它。哪咋行?小芽芽长成歪歪树,那就迟了。想来思去没好办法,徐长福咽不下窝的气。烦乱中起来出卧室,摁亮电视,彩色荧光屏上,正讲孙子兵法,兵不厌诈四个字,磁铁似吸引住他的目光……俗话说:老小,老小,七十多岁的徐长福,刹时童颜鹤发,变成了小孩,比豆豆大不了几岁的一个小孩。老小孩喃喃着:兵不厌诈,兵不厌诈,拍了一记茶几,烦乱烟消云散,去厨房热饭春秋时兵家孙武的兵法,让汉江源头这座小城百合小区A座楼二楼东户的男主人有了秘密,这一秘密,后来让他变成了小区人公认的老顽童。

第二天赶早,徐长福盯了墙上的石英钟,要送豆豆去幼儿园。豆豆却躲开他,依偎到奶奶的怀里说:我要奶奶送。胡说啥呢,爷爷拉过孙子,说:爷爷送你去。至门后欲低头弯腰换鞋系鞋带,却唉哟、唉哟地呻唤起来。

豆豆问:爷爷,你咋啦?

爷爷唉哟中反手捶背腰,说:我的腰,咋这么疼的,弯不下去了呢!

老伴站一旁说:又没扭又没撞的,腰咋疼开了,往日从没疼过呀?

爷爷扶墙试着往下弯腰,又唉哟起来,说:这是咋搞的,像钢针乱扎,疼得弯不下去了。

咋搞的吗?

我也不知道咋搞的。

老伴扶着让他试着把腰往下弯。唉哟声又起,爷爷说:不行,不行,疼得很。

不往下弯不疼?

不往下弯不疼。

老伴扶他坐沙发上说:怪事,真是怪事,好好的么,腰咋就疼得弯不下去了,豆豆,把你爷的皮鞋拿来。手里接过鞋,却说:没了我去送豆豆,你在屋里歇着。

不弯腰不咋得,还是我去送。

豆豆说:我要爷爷送。

老伴搬来只小凳,坐在他跟前,脱掉他的一只拖鞋,给他穿上皮鞋,系好鞋带,又脱掉那一只拖鞋,穿皮鞋,系鞋带。爷爷站起来,拉上豆豆,说:走跟爷爷走。

爷爷你不咋得?

爷爷不咋得。

怪事!奶奶说:豆豆,和你爷慢慢走。过去开了房门,又开了防盗门,让爷孙俩出去,依门框瞅着,目送他们下楼梯,又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,目送他们出了小区大门。

这天晚上,老婆婆从卧室里出来,悄声说:我把豆豆哄睡着了,你也甭看电视了,早点睡吧。

徐老汉说:你去给我倒些热水来,我洗个脚。

老婆婆去厨房炉子上,倒了些热水,试了有点烫,兑了些凉水,又伸手指试了,端过来。站面前看老伴洗脚,问:你的腰能往下弯了?徐老汉坐沙发上,将两只脚伸进去,水温正好,舒适惬意,试着弯腰,又唉哟连天,直喊疼。老婆婆说:一弯腰又疼开了?徐老汉答:疼得弯不下去喀。我来,我来给你洗。咋能叫你给我洗脚呢,泡一下擦干就成了。那咋成呢,我给你洗干净。

老婆婆搬来小凳,让老汉背往舒服里靠,低头给他揉搓脚。几十年在地质队翻山越岭练出的这双大脚板,姆指肥大,依次斜排的四个脚指头,显出修长,后跟和前掌瓷实坚硬,搓起来发出吱、吱的响声。老婆婆洗得越认真,徐老汉越不好意思,说:让你给我洗脚呢!老婆婆说:老夫老妻的,有啥不好意思呢?揉搓到脚心,老汉格格笑起来,明白把他搓痒了,抓紧要缩去的那只脚,使劲专往脚心扣。痒得老汉靠沙发,抖着上半截身子笑。老婆婆也笑了,她像当姑娘时在杨家寨,笑不住,乐不够,手指在脚心扣得越狠了。徐老汉欲硬挺着忍住,任她去笑和乐。实在忍不住了,上身乱颤,直喊哎哟,脚下骤抖,差点儿把水盆弄翻了。又怕把豆豆吵醒了,不扣不颤不笑了,一个靠沙发上闭起眼养神,一个斜身子依茶几眯起眼歇着,那份惬意与喜悦的感觉,尽写在一长一圆却都布满皱纹的脸上,不亚于当年在北岭上亲了嘴。

说好了洗了脚给他剪脚甲的,心里突突跳得捏不住剪子了,只好擦干脚下次再说。

返老还童的老婆婆爱啰嗦,从此她啰嗦的内容,尽是老伴的腰。

你的腰到底是咋了,得去医院检查一下,早点找出病因,好吃药打针治疗呢。

徐老汉弹嫌她的啰嗦说:

去医院干啥呢,还不是白撂钱,不弯腰又不疼么。

不检查咋行,万一是啥病,莫把小病拖大了,不好治。

得是给我系鞋带又洗脚,嫌麻烦了?

哪是嫌麻烦!我是怕拖重了,治起来麻烦,只要检查出没啥毛病,哪怕我天天给你洗脚系鞋带呢?

这天赶早送豆豆去幼儿园,老婆婆又叮咛说:今天就去医院检查。徐老汉没理识,拉豆豆出家门,老婆婆撵出门说:把豆豆送到了,你在幼儿园门口等一下,我取了医疗卡就撵你,陪你去医院。见老伴没言喘,又说:听清了没?徐老汉无奈何,说知道了。拉豆豆出了楼道喃喃道:这死老婆子,非要刨根究底,真没办法。徐家老俩口在医院门诊室,男医生听了坐桌前的徐老汉说的病情,反问道:一弯腰就疼,过去疼过么?徐老汉说:没疼过。站他身后的老伴忙插嘴:从没疼过呀。医生说:拍个片子吧。徐老汉说:还得拍片子?医生说:得查清原因呀。原因,徐老汉扭脸瞅老伴说,得查原因……吴秀花说:甭磨蹲了,医生叫拍片子,咱就快去拍。见老伴坐着不动,她接过了医生递来的单子又说:走,还犹豫啥呢?

老俩口又出现在门诊室,医生举起片子仔细看了说:既没有增生,又没劳损呀!吴秀花说:那是啥怪病,一弯腰就疼,疼得唉哟连天呢。医生边低头开药方边说:上了年纪的人,免不了腰酸腿疼的,要注意休息,不能劳累了,开点药,吃了看。徐长福忙说:我说大夫,开点外贴的药就行了。埋头开药方的医生说:外贴的药也开上了,年岁不饶人,一定要注意,切勿搬扛重物,可甭累着了。徐长福笑答:好,一定注意,弯腰的活坚决不干。

出了医院,老俩口在院门口,看路边一辆出租车停下,下来一个人,直奔向他们。原来是儿子永安,到了跟前,叫了一声:爸,问道,你咋了呀,腰一弯就疼?徐长福说:这不,刚看了出来。永安问:医生是咋说的?他妈说:也不知你爸他,好好的得了啥怪病,没检查出来啥,给开了些药,让吃了看。他爸说:我腰上的怪病,你是咋知道的?老汉遇见事,不爱给儿女说,生怕添麻烦。猜知老婆子打了电话,心里不高兴。吴秀花对儿子说:没了你陪你爸在街上转转再回家,我头前走一步,回去做午饭,说完先走了。

在市里工作的儿子,昨天就接到了妈的电话,以为爸累着了,没有当回事,今早又接到妹妹从北京打来的长话,催他迅即带爸去医院看。他给家里打座机,电话没人接,打的来医院,没想碰巧遇上了,父子俩边说边转悠,慢慢往家走。得知了爸一弯腰就疼,给系鞋带洗脚带来了诸多麻烦,和爸进了就近的商店,站在卖鞋的柜台前说:爸,我给你买一双不系鞋带的敞口鞋,穿起来方便,不用弯腰系鞋带。他爸走过那柜台说:不要,不系鞋不紧沉。他在地质队,穿惯了系带的鞋。永安又说:爸,那我给你买一个自动洗脚盆。那种洗脚盆,一千多元钱一个呢。见儿子往那儿去,扯他胳膊往店外走,说,不买,你买了我也不要。

出了商店不远,恰逢一家足浴城,永安反扯着他爸要进去。他爸问:进去干啥呢?永安说:洗脚呀。父亲说儿子:我也不能天天来这儿洗脚。儿子说他爸:只要你腰不疼,天天来这儿洗都成。胡说,他爸不悦了,说:人老了,难免腰酸腿疼的,你和你媳妇都甭操心,我有你妈侍候呢,走,回!

回家在午饭桌上,永安又试探着说:爸,你的腰一弯就疼,是不是这样,我把豆豆接回去,我们那儿上幼儿园也方便。他爸挟了一口菜,停在空中说:得是你和你媳妇商量了,嫌我和你妈把娃带不好?永安连忙说:爸、妈,我们没商量,我不是那意思,我是为你们着想呢,爸你不是腰一弯就疼吗,把豆豆接走,让妈好好侍候你。他妈说:你把豆豆带走,你爸的日子,就没法过了,再说我也不习惯。这话太入耳了,他爸听了说,我不咋得,蹲下背豆豆,腰却不见疼,还学马跑呢!永安笑说:爸,你得的这病也怪,疼不疼,还看人看事呢。自觉失了口,怕泄露秘密,徐永福说:不说了,快吃饭。

就是这天上午,百合小区社管办领导开碰头会,梁丽主任说:市上表彰好媳妇的事,区上催咱上报材料呢,上报的名单,今天得定下来。一副主任建议说:咱们的名单里,不能尽是些年轻的小媳妇,现在日渐进入老龄社会了,好媳妇当中,也应该包括那些银发老太婆,他们虽老了,或许有了孙子,毕竟仍为人媳呀!譬如A座楼徐……梁丽情不自禁接话说:对对对,徐伯伯的老伴吴秀花,不但长年带孙子,更尽了当媳妇的责任,把老伴侍候的好得很。听说徐伯伯得了一种怪病,腰一弯就疼,她从不让他拖地擦桌子,早上出门给老伴系鞋带,晚上洗脚也照顾得无微不至,这样的银发好媳妇,代表了老年媳妇的群体,应该予以表彰。

这个会,徐长福当然不知道,儿子走了,他下午无事,又和王、刘、张等几位老伙伴在小区大门里的白果树下谝闲传。

白果树上绿蝴蝶似的嫩叶日似一日繁了绿了,春三月西斜的阳光下,童颜鹤发们闲谝的兴致更高更热闹了,长脸沙哑嗓音的徐长福,头挺满头白发,显出仙风道骨,老伙伴们偏不卖帐,三捆一地欢声笑语抨击他:王老汉说:徐哥,这些天你的腰还疼吧?张老汉道:我看你的眼窝迷着呢,你真没看出,徐哥是出了名的硬骨头,你以为他真的一弯腰就疼吗,莫被他给忽悠住了。刘老汉佯装不解:啥忽悠住了,忽然,几颗脑袋聚成准,组成一朵白梅花,只听徐哥低声说:当年我在地质队,翻山越岭走四方,手里不离探矿锤,练就了的铁腰板,咋就一弯腰就疼了呢?刘老汉问:莫非你真的在装病?张老汉道:听说去医院拍了片子,既没骨殖增生,又没腰肌劳损,不是装假才怪呢?异口同声一哄笑,白梅花绽放开,徐长福神秘地说:嘿,凡是弯腰的家务活儿,一概都不叫我干了,早上出门换鞋呀,立马给我系鞋带,晚上上床前洗脚,端来热水给我又揉又搓,足浴城的服务算个啥?你们谁享受过这待遇呢?

守空巢的王老汉抖着白发说:

你个老顽童!

大家哄笑说:老顽童,活脱脱一个老顽童。说笑得正欢势,一辆自行车进小区,的零零响着车铃,朝白果树下拐来。小梁主任来了,她倒底年轻,早早地着一身裙装,像姑娘那样,偏一条腿停住车子说:正好大伯们都在这儿,不用我一家家跑了。招呼了梁主任,徐长福显摆说:小梁主任有啥事,尽管说。张老汉揶喻他:你一弯腰就疼,给你说了顶个啥!老顽童真是老顽童,他对漂亮的女主任说:是上九天揽月,还是下四海捞月?不信我腰弯九十度学青蛙跳,看我腰疼不腰疼!众老汉哄笑说:你学么,叫我们开个眼界,看青蛙是咋跳的。

见徐伯真要弯腰跳,梁丽摆手止住他说:不开玩笑了,真的有事呢。

都围着小梁主任,不说不笑了,认真听她说事。

梁丽说:是这事,市上要表彰好媳妇,上边催着报名单呢,经我们研究,觉得许多银发老人,虽然有了孙子,当了婆婆,却也和年轻媳妇一样,尽应尽的义务,有许多感人的事迹,我们要上报其中的典型,譬如徐伯伯的老伴吴大婶……

得是征求我们的意见呢?

多年的媳妇熬成婆,终归还是媳妇么,该表彰。

徐家嫂子确是好媳妇!

仨老汉都表了态,唯有老顽童不吭声。

梁丽对他说:表彰吴大婶,也是为老龄人脸上争光哟!

他挺着白发下的长脸,还是不吭声。

梁丽瞅他,以为谦虚要推脱,说了声:大家没意见,我们就上报了。让大伯们接着谝,骑上车子走人。

目送小梁主任走远,老汉们又哄笑起来:

徐哥你咋不言喘呢?

莫非又有重大秘密?

这下好,当众被揪了耳朵,想歪点子装病报复,结果歪打正着,让嫂子当上了好媳妇,要受市上表彰呀。笑声中,徐长福说:我还没享受够呢,她却要去市里受表彰领奖呀!正歪起头哭笑不得,忽然间,耳朵又被揪住了。像被蝎子蛰了一下,要躲闪,又感到不对劲,索兴伸长了脖子,任其去揪。仨老汉不说破,只瞅着背后站的他老伴笑。徐长福说:舒服得很,麻酥酥痒乎乎的,比系鞋带洗脚更受活呢,攒劲揪呀,再攒劲揪呀。

吴秀花说:豆豆,你爷叫你攒劲揪呢,你就攒劲揪,叫他舒服够。

豆豆在奶奶怀里挣着说:我要骑在爷爷的脖子上揪。

徐长福接过豆豆,让他骑颈脖上,说:

人家要上北京领奖呀,咱爷孙俩好好地耍。

他两耳被一双小手揪着,架了小豆豆在院里跑马转开圈圈,众人嘻嘻荷荷嗤嗤笑说:

真是个老顽童!